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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去屋空之際，母親把無盡的無奈和低迴默默地注入她小小的花圃。父親的事業有起有落，我的工作恆常曲終人散，唯有母親「無業」的事業始終一枝獨秀四季常春。我發現自己常在力竭灰心時，對著母親繽紛蓬勃的花圃發呆，而得到重新出發的力量。

－－林懷民＜母親的花圃＞，摘自《我的父親母親》之母

來世的許諾

南方朔／
（1946～）本名王杏慶，江蘇無錫人。台灣大學森林系、森林研究所畢業，文化大學實業計畫研究所博士結業，曾任《中國時報》記者、副總編輯、主筆等，《新新聞》發行人，考察台灣社會脈動，體會各家理論而著述不斷。著有《另一種英雄》、《自由主義的反思批判》、《語言是我們的居所》、《世紀末抒情》、《魔幻之眼》等。

˙本文成於王母百日（三月二十一日）；選自陳秀喜、林煥彰編《我的母親》選集（一九七六，巨人）。

我在神前有過誓言：願生生世世永作母親的兒子，為她盡一世無窮盡的孝責，為她流一生不求報償的血汗。

為人子的，不能顯父母，是為不孝，而我是最不孝的。母親五十八年辛勞歲月，為她的子女流了無量數的眼淚和血汗，最後，她無所等待，不求回報的離開了她的子女，就在母親逝後第三日，她有了孫子，我和妻在責備自己之餘，為母親的孫子取名「學孝」，因為，我們都是不孝的罪人，願我們的孩子，將來能免於因不孝而自責的痛苦。

我十歲時，父親過世，那是民國四十四年；一直到民國六十四年底，廿年裡，母親就不曾有過安樂的日子，一家七口的生活擔子，把她催老了。母親逝世時，頭髮是枯白的，形容是瘦削的。母親殯殮時，他們說：「老太太福氣真好，能享高壽。」他們以為母親八十歲！姊姊那天流著眼淚說：「大概媽前世欠了我們債，所以這一生才為我們辛勞至終。」而我卻在想，大概前世是我們欠了母親的債，所以才讓我們今後跌到不休止的痛悔裡！我們的懺悔已經無法獲得寬貸！

父親生前是空軍士官長，家裡本來就很拮据，父親逝後，生活更困難了，那段貧苦的日子，真像場惡夢，但在惡夢裡佑護我們的，就是母親。她生過「遺腹女」的么妹後，就走出家門，替人幫傭、洗衣。

我永遠記得那時候母親每天所過的生活：早晨四點多起床，替我們準備好上學用的飯盒，然後把我們一個個叫醒，自己才蹭蹬出黑黑的巷子，整個上午便一家家的替人洗衣服，直到中午，再把一些來不及洗的帶回來；吃過中飯，繼續的洗到下午三點。忙過晚飯，又要替晚上補習的我們送飯，回家後又替我們縫補衣服，等我們放學，又陪我們做功課，直到深夜。

那時候，我每天早晨目送她走出黑黑的巷子，常常會情不自禁的躲在門後哭。母親太偉大了、太辛苦了！

那時候，有些人告訴母親：「王太太，妳太苦了，可以把幾個小的送到台北國軍遺族子弟小學，日子才好過點。」她都拒絕了。母親認為，如果她這樣做，就對不起父親，讓骨肉分離。

小時候，母親常常勉勵我們，要知道自己是個沒有父親的孩子，沒有可以依靠的，只有靠自己。我們做錯事，她會氣得鞭打我們，每次都是她先流下眼淚。

我念初三，有一次村子裡來了一個康樂隊，我爬到康樂台邊的樹上，跟著村子裡的小太保大呼小叫，母親知道了，當天晚上，要我跪在父親的靈牌前，她在旁邊陪看，到了深夜，母親自己哭了起來。我永遠記得，那是我一生中所聽過的，最絕望的聲音！母親救了我，我再也不敢做對不起她的事。